签英俊

北极圈常驻人士

[卫非]亡剑

从亡燕回咸阳的路上,我遇到了一位剑客。

白雪长发,黑衣飒飒。

我一眼便认出了他,那个传闻中的鬼谷传人,流沙的卫庄。

我庆幸自己初出茅庐,就能遇到这样的人。我为这次与他的相遇感到莫大的殊荣,甚至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。

天下间都在感叹着他的消失,却不料到,他又出现在这里。

我坐到他面前的时候,他甚至没有瞥我一眼,他全身凛冽的剑气,将我推开千里之外。

我惊叹他身上巨大的力量,在他面前,我竟然不敢说话。

我装作镇静地喝酒,其实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。

他也在喝酒,只是喝得极慢,不似在喝酒,像在品酒。

我不知道这小破酒馆的酒有什么好喝,辣得要命,毫无酒香。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喝,毫无乐趣。

他走的时候,我也跟着他走。

我本来就是一个浪人,算不上剑客,杀过几个人,没有家,亦没有牵挂。

我注意到他的腰间别着一壶酒,我不曾忆起,这个人爱喝酒,我倒是听闻他有一个朋友,极是爱酒。

那个人我早忘了叫什么名字了,像我这种人,只能记住强者。

卫庄就是强者。


他是卫庄,但是他却没有鲨齿。

他既没有拿在手上,也没有背在身上。

作为一个剑客,怎能没有剑。

我有些惊讶,我不知道他的剑去了哪里。


我跟着他走了三天三夜。

第三夜,倾盆大雨。

我和他一起站在驿站的凉亭下。

他也终于开口:赵国的赵玄。

我不曾料到他知道我曾经的名字。

我笑:早已没有赵国,又何来赵玄。

他沉默了,我也没有说话。

直到雨势渐微,我才开口问他:你的剑在哪里?

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,直接走了出去。

我喊他,他也没有理我。

我不知道他要往哪里走,他腰间的酒壶,碰都没碰过。

那上面刻了一个字,我看的不大清楚。

每一间酒庄,他都会去,像我初见他时那样,他慢慢地喝着酒。

我不知道闻名天下的卫庄,何时变成了一个嗜酒如命的人。

只是他眼中向来的冷漠,确实如利剑般伤人。

我认为他本人就是一把剑。


廉颇老将军送我这把剑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我将来要拿着它走天下。

也许赵国不灭,我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玄。

现在它锈迹斑斑,可它却是一把好剑。现如今高高在上的秦王,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剑。

那日我在廉颇老将军府上喝酒,他府上的杏花白,是赵国一等一的好酒。

我惊叹好酒,廉颇将军得意地说,曾经有个人,用把一等一的古剑,换了这壶酒。

我笑那个人是傻子,便问道:是谁?

廉颇将军笑而不语。

我想也许是个爱酒之人,便接着问:那把剑呢?

廉颇将军抽出了一旁的佩剑,扔进了我的手中,道:正是这把。

我观摩这把剑,刀锋锐利,削铁如泥,叹道:果然是把好剑。

我向他求剑,三十万两黄金求不得,最后却用一壶桃花酿换来了。

我笑他:用杏花白换桃花酿,不亏。

廉颇将军喝了一口,有些后悔:这韩国的酒,还是不如我们赵国的好喝。


赵亡那日,我就握着那把剑。

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,城下是王翦的军队。

我对身后的盖聂说:盖聂先生,你曾说你的王,有容人之心,以天下为先。

盖聂沉默不语。

我存心嘲讽他:嬴政杀我三十万军民,又如何解?你说秦将以法立天下,辅之以仁,又何以见得?

他的声音沙哑:秦王心中,一人死,如天下死。

我笑了,我问:谁死了?

盖聂没有回答,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落寞,他手中握着的剑随他的身影摇晃。仿若今日被兵临城下之人,并非是我。


我走的时候,也只带了这把剑。

我回头时,看到父王的尸体挂在城门上方,大哥的头,在王翦的剑上。

盖聂先生的一句话,换了我一条命。


我不知道我为何回忆起这段过去。

也许是因为盖聂,恰好同是鬼谷弟子。

我与盖聂相逢于微时,再见却已是亡国日。

我与卫庄不一样,要喝酒,就要大碗地喝。

烧刀子,烧喉也烧心。

半醉之时,我隔空向他举起酒碗,我问道:何不以此酒敬故人?

他似乎有所触动,他看了我一眼。

我注意到他一向凌厉的双眼,在垂下的瞬间,暗淡了一些。

但是他起身了,同样没有理我。


路上我杀了一个人。

他强抢民女,我送他归西。

我扔给那个女人最后一片金叶子,我想我以后再也无法在酒馆喝酒。

卫庄再次坐下来后,我已经不好意思进去,我身无分文,只好在门口等他。

结果店小二却给我送来一壶酒。

我认为那个冷血无情的人,未必真的冷血无情。

从此我将以剑为法,惩治世间凶恶。


他最后来到了韩国。

我并不想来这里,六国之灭,本始于韩。

司寇府。

他推门而入。

月光之下,满目萧条。

他的脚步很轻,仿佛怕吵着人一样,可这破败的空屋内,哪有一个人?

我不寒而栗。


我随他来到后院。

常年无人打理,杂草丛生,那几处绿竹,还有当年文秀雅致的模样。

池水也早已枯竭。

他飞上了屋顶。

我仰头看他,他在喝酒。

他在喝腰间的那壶酒。

一口。

又一口。

我不解,我也不问。

我早就知他心里有结。

我认为他这样的人,定不是为情所困。

也许他也像我一样背负着国仇家恨。

但我和燕丹不同。

我手里的剑,比不上荆轲。


月亮在他头顶,他雪白的头发像在发光。

但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。

我问了第一百零八遍:你的剑呢?

再多问一句,我怕他杀了我。

我早已经习惯了他不理我,对我而言,能跟着他,没有被他杀死,已经十分难得。

结果他却开口了。

这是我跟着他近三个月来, 他说的第二句话。

卫庄道:没有剑,是没有要保护的人。

我算是明白,原来他心里住着一个人。

我知道这种看似冷血无情的人,一旦有情,便是深情。

我问:是谁?

他果然没有回答我。


我与他告别的时候,向他敬了一壶酒。

或许,他从不认为我有资格与他告别,我也的确没有与他相处过。

我知他定不会喝我的酒,我把酒倒在了我的剑上。

敬剑,亦是敬他。

他同样没有看我一眼,他把剩下的半壶酒放在了残朽的塌上。

于是他走的时候两手空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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